毛球的彘

Expecto Patronum

【AMA/射雕AU】江声

系列第四个小短篇。

上文走:安答   兰思   绯色   下文走:剑影  惊雷  死生  旧约  新盟

 

“梅林,你说,”亚瑟坐在甲板上,一手揽着梅林,说。“江上的月亮,是不是比草原上的大一些?”

梅林披着亚瑟的长袍,还是觉得风寒彻骨。他明白亚瑟想宽慰自己,便勉强笑道:“可惜你官话学得慢,不然倒有句诗,可以给你讲一讲。”

两人自王府逃脱,亚瑟背着他一路东行,在京郊偷牵了一匹马,策马狂奔了一夜,虽不辨方向,但运气却好,竟一路到了紧邻京郊的涿郡,正是永济渠的开端。清晨涿郡港停满了准备出发的漕船,亚瑟挑了一艘不起眼的,递了三倍银子,定了一间舱房。

漕船由南向北满载盐粮布匹,此时从京城出发向南,除了一点富商特订的精巧玩意,船上大半都是空的。初冬水浅,漕船靠着运河的河心行驶,吃水又浅,大半倒也畅通。但金宋相争数十年,永济渠北段不少滩头都淤积阻塞,船走走停停,从早到晚才过了天津卫。

梅林在王府中了风钉之毒,又与纳兰若丹拼斗良久,用尽了浑身气力。好在九阴真经第一卷便是疗伤的要旨,“要学打人,先学挨打”,他一天来静卧养神、运转真气,虽然不知所中何毒,但也勉力压住了,一时发作不出。这天晚上已能稍微坐起,喝下半碗粥去,所以亚瑟也放了一点心,带他来甲板散心。

梅林正走神,亚瑟手指一紧,捏了捏他肩头。“梅林。”

他知道亚瑟有千百个问题要问,但瞒了这么久,实在不知该从何开口,心里又是羞愧,又是害怕,一张口,又往远扯开去,“说是这江中岸上的人呢,不知道有谁是第一次看见这轮月亮;而江里的月亮,也不知道是何时第一次照在人间——”

亚瑟又叫了一声,“梅林。”声音更轻,音调更低,在梅林耳中却如狱卒的宣判。他一下子闭上嘴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
亚瑟的手掌在他肩头轻轻摩挲,没再催他,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
梅林再也忍不住,终于转头对上了亚瑟的眼睛。“安答,我……你是不是……”话刚开头,嗓子一哽,句尾的祈求里竟带了一点委屈。他伸手到颈间的方巾之下,握住了青绳挂着的龙头纹章,那是亚瑟送他的信物。用力之下,纹章嵌入手心,手指微微颤抖。

亚瑟手臂一收,把梅林揽在肩头,又揉了揉他的肩膀。梅林想,这是不气了罢?这才撑着一点胆量,哑着嗓子说:“我会武功。”

亚瑟“嗤”的一声,又说,“梅-林。”梅字咬得长,是小时候摔角,梅林输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时候,他总用的调子。“我也会武功,盖乌斯教的。”

梅林摇摇头,道:“不是那一种。我练的叫《九阴真经》,是中原一门顶顶厉害的功夫。你记得盖乌斯讲过的故事里,‘飞花摘叶皆可伤人’的话吗?”

亚瑟看着他,像已经九岁的时候,才刚刚七岁的梅林问他羊毛好不好吃。“梅-林,”他慢吞吞地说,“那是假的。”

梅林急道:“是真的!你听我说!”他刚刚还开不了口,此刻却停不下来,生怕亚瑟不信他。“我练的时间还不够久,也只能练出常人二三十年的功力,招式上也还差得远,但我的内力,”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执拗,但还是不肯停,“你在张家口挡住那根铜棍,比武招亲的时候挡开苏绯的风钉,还有王府里跟纳兰若丹对的那一掌,都是我。纳兰若丹想要的,苏奡苏绯想要的,都是这本真经。”

他一口气说完,直勾勾盯着亚瑟,等他反应。亚瑟怔了一下,“不对,你跟着你娘逃荒来草原,无依无靠,又是哪里来的武功秘籍?是谁教的你?你认识的人,没有我不认识的。”

梅林一呆,知道也难隐瞒,只好低头说,“盖乌斯。真经是我爹的,我爹被人害死了,我和我娘逃过来,在草原遇到了师父。他是我爹的结义兄弟,知道我爹有难,特意来保护我和我娘的。”

亚瑟这才收了怀疑的神色,脸上的表情却更复杂了一点。“哲别。我还以为他是尽心跟着父汗的。”

梅林心里一痛,伸手拉住亚瑟手肘,急道:“师父是真心帮着大汗的,他不是坏人。他只是……只是不想看着我爹的本领绝了后人。”

亚瑟沉默了许久,又问:“那你哪来的时间练功?”

梅林低头,悄声说,“你……你骑马的时候,我不是说去树林里玩吗?”

亚瑟哼了一声,转开头去,小声说,“我天天说你,只有姑娘才成天去小树林子里摘花摘草的。”话尾一点点上扬,梅林听出了一丝没藏住的笑意。

“安答,”梅林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扬起,一颗心像刚出窝的雏鹰,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,“安答。”一时间,好像又回到了十岁的时候,不小心放跑了亚瑟心爱的小红马,拉着他袖管道歉的那一幕。

亚瑟转头瞪他一眼,凶巴巴的,嘴角却绷得有点辛苦。

梅林咧嘴笑了,真的伸手去拉亚瑟的袖口,“安答,就这些,真的都说了。我爹就只留给我一把匕首,我不是给你了吗?”

亚瑟拍开他的手,力道却轻得很,“哼。你再敢问我要回去试试。”

梅林没再开口,只是低头微笑。压在心口整整九年的秘密,如今终于说了出口,再也不必对亚瑟隐藏半分。心里如同草原上暴雨初晴,阳光从云层里泼洒下来,连草叶上的水滴都熠熠发光。他身子一放松,风钉毒液的寒意又卷土重来,忍不住又簌簌发起抖来。

亚瑟赶紧把他拥紧,眉心紧皱,问:“那这毒可怎么办?你那真经里还有什么法子吗?盖乌斯有什么法子吗?上次那个骆兰思给我的烟信,有没有用?我点来看一看,全真的人有没有本事。”说着就要伸手入怀。

梅林运气御寒,颤抖稍减,伸手拦住他:“别。我们现在最怕的就是引人注目,西骶一支,白驼山一支,再加上王府金兵,谁知道多少尾巴跟在后面。要不是你选了水路,我们一早就被抓回去了。真经里有驱毒的法门,但我一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毒,二来真经里的好多话也模糊难解,只好先用内力压着。”他轻笑一声,如今什么都不必隐瞒,满心畅快,恨不得什么都跟亚瑟说上一说,“说什么铅汞谨收藏,糊里糊涂的我们都看不懂,盖乌斯觉得是秘制的金丹——”

“娃娃噤声!”

亚瑟和梅林都是一惊,抬头看去,只见船头坐着一个老头儿,光头大脸,白眉白须,坐在船头的尖角端头,腿脚悬在空中晃来晃去,半点不怕掉进江心。亚瑟和梅林上甲板的时候,明明空无一人,两人竟都不知这老儿是何时上了船。他长得颇为好笑,语气却严肃得很,“小娃娃,真经何等机密,张口乱讲,还要不要命了?”

梅林张口结舌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老头儿摇头晃脑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“两个小娃娃大半夜不睡觉,非出来吹冷风说悄悄话。姓梅的娃娃,你这魔缇花之毒最怕风寒,你一会吹风一会运气,一会吹风一会运气,图好玩吗?”

亚瑟身子一动,刚要开口,老头儿就打断了他:“姓安的娃娃,你这小兄弟不要命,你也由他胡闹吗?到时候真气压不住了,寒毒发作,你的亲亲小兄弟武功全废、半身不遂,你好开心吗?”

梅林知道亚瑟被堵得哑口无言,忍不住笑,嘴角一颤,也想说话,但老头儿一口气不换,继续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,你一手三脚猫的功夫,打不过你小兄弟,做哥哥的脸上挂不住啦,对不对?我一听你就不是中原人,怎么跟那些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宋官儿们揣的一样心思?羞不羞?”

梅林再也忍不住,哈的一声笑出来。他气力不支,不敢大笑,只能靠在亚瑟肩上笑得发颤。亚瑟也实在忍耐不住,提高音量,急道:“老头儿!”

梅林忙止住笑,知道是前辈高人,怕亚瑟再乱讲什么话,急着打断他,“亚瑟,不得对前辈无礼。”

那老头儿却丝毫不生气,反而圆睁双眼看着梅林:“我本来就是老头儿,他叫我老头儿,有什么不对?”一面说,一面一跃而起,从船头几步跳下了甲板。梅林看着他在风浪中步履轻盈,虽然知道他功力深湛,还是不免担心。“我不是你爷爷,也不是你奶奶,干什么叫我前辈?”

梅林正要笑,老头儿又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,“不过你是梅八的儿子,倒是可以算我侄儿,你要是叫我伯伯,固然没错,但叫我前辈,那就错了,梅八岂不是变成了我儿子?我是大大高兴,梅八必然大大生气,他又没法从棺材里跳出来跟我打一架,不好,不好。”

这话虽是玩笑,听在梅林耳中却如同棒喝。他也顾不得礼数周全,脱口而出:“你认识我爹爹?你是谁?”

老头儿一个筋斗翻到他们面前,盘腿而坐,伸手揪了揪胡子,微微苦着脸。“唉,我又多嘴,多嘴总是没好事。”他看梅林直直盯着自己,只好挠挠头,说:“我叫孟袤之。”他好像想起来什么,又转头向亚瑟道:“你这个蛮夷小娃娃,怎么一会姓安,一会姓亚?你有几个名字?”

梅林颤声道:“我爹爹叫梅黎诺,不叫梅八。”

孟袤之摆摆手,“梅八又不是他名字,他叫我孟二,我便叫他梅八,哈哈,这下比我小得多了吧?”

梅林正要接话,身上又一阵寒战,一时只得咬住牙,运气忍耐。亚瑟终于插得进话来,对孟袤之急道:“我叫亚瑟。安答是蒙古话,是在叫我哥哥。老头儿,你知道这是什么毒,快告诉他怎么解。”他怕孟袤之插嘴,说得又快又急,难为他在中原练了快两个月的官话,这一长句说得竟颇为连贯。眼看梅林毒发危险,他深知此人至关重要,却是连身份都顾不得藏了。

孟袤之点头道:“那便对了。我说他是你亲亲小兄弟,果然没错。你问我干什么?魔缇花的毒是西夏的糟老头子炼的,只有西夏的魔缇花叶子才解得掉。你们就算去得了西夏,也找不着那草。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用内力把毒逼到一处,再慢慢想办法渡出去。练过真经的又不是我,是你这小兄弟,御毒驱毒的法子,真经说得明明白白的。”

梅林忍着发抖,低声道:“我和师父都看不懂,那句铅汞谨收藏——”

孟袤之一跳而起,胡子乱摇:“嘘!嘘!别念了,怕人听不见吗?我给你讲,我给你讲。”他冲胡子吹了一口气,又一跳坐下。“铅体沉坠,以比肾水:汞性流动,而拟心火。‘铅汞谨收藏’就是说当固肾水,息心火,修息静功方得有成。”

他一面说,梅林一面听,内力自然而然向肾经心经包绕而去。孟袤之一手按上他胸口,感受着他的真气流转,低声道,“小娃娃,别急。魔缇花的寒毒属水,要用土掩。你回去躺下,一根手指头都不要绷紧,一动不动,让真气慢慢地走。”

梅林点点头,孟袤之手一收,他失去支撑、身子前倾,还没等亚瑟伸手扶住,他颈上挂的纹章就从方巾里滑了出来。孟袤之双眼一眯,看看梅林,又看看亚瑟,说:“这龙头纹章,不是姓梅的小娃娃的,他爹娘我都见过,祖上八辈都没有这东西。这是你这个蒙古娃娃的,对不对?”

梅林感到亚瑟身子绷紧,知道这纹章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,却从没人讲得清是何渊源。亚瑟此刻内心的激动,必定不少自己半分。他喘一口气,勉力问:“孟伯伯,你认识这纹章?”

孟袤之又伸手去抓胡子,还没开口,亚瑟便打断道:“我们明天再说。我先带梅林回去,让他休息。”他身为王子之尊,心意一决,说话自然而然带了三分威严。梅林刚想拒绝,全身又一阵颤抖,只得闭口不言。亚瑟伸手到梅林腋下,撑着他站起身来,向孟袤之点点头,便扶着梅林一步步走下甲板,回了舱房。亚瑟帮他脱下外衣鞋子,盖好棉被,又把自己的长袍压在棉被上保暖。

梅林静卧在床上,按孟袤之教的办法,从手足起一点点放松全身,放任冰冷的感觉席卷四肢百骸,任由牙齿格格作响,也不去理会。然后藏水蕴火,内力从丹田出发,缓之又缓地流转经脉,果然寒气的势头稍减。等到真气运转一周,回到丹田,胸口已经有了一丝暖意。他放缓呼吸,收敛神识,任真气自然游走,慢慢沉入了梦乡。

 

等他再一次醒转,亚瑟已经不在房中,虽然舱内无窗,但想是已经天亮。周身的冰冷已经稍有好转,棉被之上,还盖着亚瑟深红色的外袍。他暗自猜测,昨夜亚瑟是否合过眼?是不是也睡在这张床上?

正私心揣测,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,不由得心中一乱,干脆又合眼装睡,忍不住面颊微微发热,只盼亚瑟注意不到。

亚瑟进了门,却许久没有声音,梅林一时也不好意思睁眼,只能静静地数着心跳。不知过了多久,床铺一动,亚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。梅林不知为何,心口忽然怦地一跳,接着脸颊一暖,分明是亚瑟的一只手掌抚了上来,拇指轻轻抹过了颧骨。亚瑟的双手策马持刀,指尖早有硬茧,擦过肌肤便是一阵无以名状的刺痒。

他一动不敢动、屏着呼吸,却控制不住双颊发烫。他不敢想从小一起长大的安答,究竟是从何时起能让自己心如擂鼓、耳畔轰鸣?记不清多少次,他藏在帐篷里、裹在黑夜中,告诉自己藏起来的秘密太多,哪一个都不能想、不能说。然而昨夜一过,他竟第一次感到无需隐藏的轻松,剩下的最后一个秘密就更迫不及待,想要破土而出。

他终于憋得胸口发紧,心跳早就乱如奔马,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涌上昨夜的画面,亚瑟一手揽着他,在他耳边说:“江上的月亮,是不是比草原上的大一些?”然后再也控制不住,颤抖着叹了一口气。

 

-----

 

亚瑟洗漱回房,就看到梅林还在床上安睡。他身量虽高,却从小纤瘦,再加上皮肤白皙,此刻盖在自己的长袍下,乖巧得像个孩子。按孟袤之教的法子调息了一夜,他显然是好转了一些,原本冰冷苍白的脸,衬着暗红色的袍子,竟也有了一抹红晕。亚瑟忍不住盯着那一点淡粉,从梅林的眼角出发,穿过长长的睫毛,停在一对颧骨之上,一时竟看得呆了。

舱房内静默无声,只有梅林的睡息均匀。亚瑟自出草原那天起,在中原连番历险、多遇阴谋、敌友难分,此刻在江心船里,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,但听着梅林的鼻息,知道有了御毒的法子,梅林马上就要好起来,终于第一次觉得安宁。

他轻轻走到床边,坐下身来,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梅林的脸,忽然想起在王府偷听之时,曾想过那对颧骨像雪山的轮廓。此刻粉晕之下,更像日照金山,被雪顶挂住的那一抹朝阳。从彼时到此刻,只过了两夜,却恍如隔世。他不知该想什么,也不知该做什么,砰砰作响的胸腔里只有一个念头:此刻再无第二个人看见。

等他回过神来,发现右手已经抚上了梅林的脸,拇指在颧骨上画着圈。一瞬间全身滚烫,背心出了一层薄汗,喉头干得像烈日下的戈壁。他脑海一片空白,什么都不敢想,依稀有一点微弱的声音在说:这是安答!这是安答!但早已被心跳声掩盖,听不清了。

然后突然之间,梅林的双颊从淡粉染成了绯红,双唇微张、睫毛颤动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这叹息虽轻不可闻,他却如遭雷击,僵在当场,一动不敢动地看着梅林慢慢睁开双眼,直望进自己的眼睛里来。两人目光相接,一瞬间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江、江流之上只有这船、船舱之内只有他们两人。亚瑟只觉得心跳得更快,一声一声如同惊雷,震得双耳嗡鸣。

梅林喉头微动,像是要说什么。亚瑟只觉得自己从出生那天起,从没一刻这么害怕,也从没一刻这么企盼,却浑然不知在害怕什么,也不知在企盼什么。没等梅林出声,门上忽然乒乒乓乓几声乱响,孟袤之拍门叫道:“梅林,梅林,你醒了吗?亚瑟,亚瑟,带着你小兄弟出来玩啊!”

亚瑟急忙跳起,转身向门,梅林也急忙侧头向壁,低声答道:“孟伯伯请进。”声音比平日哑了三分。亚瑟压下彻骨的失落,深深呼吸,起身开了门。

孟袤之从门缝里钻进来,往床上一跳,盘起腿来。“娃娃们,我想了一晚上,先给你们讲哪个故事。”他顿了顿,满脸期待,分明是等着二人问他。

梅林含笑开口,“那就请给我们讲讲纹章的故事罢。”

孟袤之瞪他一眼,“不要插嘴!”然后挪了挪腿,手在大腿上一按。“我要先讲论经会的故事。”

梅林肩胛一收,像是又想开口,亚瑟明白他是想先问自己母亲的事,但也知道论经会跟九阴真经、跟梅林的父亲有关,就捏了捏他的手,让他听一听。梅林被他拢住手指,朝他飞快地瞥了一眼,眼角还带着未褪的粉色。

孟袤之兴高采烈地讲道:“论经大会,一纪一回。每过十二年的八月十五,就开在嘉兴烟雨楼。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,都要去论上一论,要是有谁胜得了拿着真经的人,就能自己把真经拿过来,读它十二个年头。但十一年之前,就在论经会的前一天,拿着真经的人却被杀了。你们猜猜这是谁?”

亚瑟心中明了,却不忍开口。梅林肩胛微颤,挺直了身子,低声说:“便是我爹爹。”

孟袤之津津有味地说:“对!梅八是怎么拿到真经的,没人知道。但他这个人最守信用,要不然会叫诺吗?不过我叫袤之,又很大吗?”他想起自己在讲故事,赶快摇摇脑袋,白眉白须一阵抖动。“梅八最守信用,大会一个月前还跟我和王重阳说啊,八月十五必当如期赶到,让天下英雄都有机会看一看真经的模样。但八月十四我们到了嘉兴,却四处打听不到他的去向。我和重阳找了三天,才在一个农家院里找到他的尸身,看样子三天之前就已经气绝而亡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娘说,爹爹是在狱中死的。”梅林的手指在亚瑟手心里不住颤抖,亚瑟知道他伤心已极,只能尽量握紧他的手。

孟袤之双眼一瞪,气得笑了出来,“荒唐!梅八那身本领,皇帝老儿的监牢能留得住他?要说他到大内监牢,特特吃碗牢饭闹着玩儿,我倒多信三分。就算他当真下了狱,也是八月节前的事情,八月十七那天,我和重阳亲眼所见,定然做不得假。”

梅林颤声吸了口气,又问:“那,孟伯伯可知是谁下的手?”

“梅八陪我打架打得多啦,他不用什么宝刀利器,使一把平平常常的剑,一套游龙剑法啊,却真是了不起!”孟袤之摇头晃脑,显然是颇为感慨。“重阳功夫虽好,人太没趣。我还是最喜欢跟梅八打架。他功夫高、招式好,一般的小角色都伤不了他。有本事动他的,在当时的江湖上,也就那么几个老妖怪。”

他扳着手指,一个一个数道,“重阳太正经,后来又养了个小娃娃,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正经无趣,他做不出这种事来。我最喜欢跟梅八打架,也舍不得下那种手。”他把自己也算在老妖怪里面,倒是毫不介意。

“西毒纳兰老怪,本事马马虎虎,脑袋却狡猾得很,也不知是不是他。还有的卢岛,那时候岛主老莫头儿刚死,接班的是他续弦的老婆莫高氏,那个女人可了不得,啧啧,”他抖抖肩膀,甩甩手,“心狠手辣,心狠手辣。好好一个的卢岛,本来是浙东的梁柱、江南的龙头,现在可好,乌烟瘴气,不仁不义,听说都舔到金狗去了。还有一个人,”他话一出口,又顿了顿,头一次面露犹豫。但看梅林和亚瑟都盯着他,又不好意思不讲,只好含含糊糊地说,“是我一个老友,不出世很久了。老东西脾气怪得很,但跟梅八无仇无怨,也下不了那种黑手。”

梅林沉声问道:“所以,杀我爹爹的,不是西毒纳兰若丹,就是的卢岛莫高氏?”

孟袤之面色一凝,难得语态严肃。“娃娃,我知道你想给你爹报仇。但是你听我说,你现在这点本事,对付这些老妖怪的徒弟都勉强,现下贸然去找,不是送命吗?而且到底是谁下的手,天底下除了凶手和你爹爹,怕是没第二个人知晓。梅八是个好人,我可不想看着他的亲生儿子去送死。”

亚瑟心中焦急,拉一下梅林的手,让梅林不要鲁莽。他略一思忖,问道:“十一年之前,所以下一次论经会,就是明年中秋吗?”

孟袤之看他一眼,点头道:“这样也好。你们明年中秋到嘉兴去,我去,重阳带着小娃娃也会去。到时候等人齐了,我们一并探问,如果真的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下此毒手,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
梅林点点头,没再做声。亚瑟看看孟袤之,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孟伯伯,那龙头纹章,又是怎么回事?”他心情急切,也学着梅林叫了一声。

孟袤之看他一眼,脸上的表情有点惊讶,又有点担忧。低头玩了半天手指,才吞吞吐吐地说:“这个嘛……我也实在说不好。”

亚瑟追问:“但你是见过的,你在哪里见过?”

孟袤之又瞟他一眼,缩一下脖子,“我其实没见过,是老东西给我讲的。龙头纹章,龙有三角,天下怕是没有第二个,所以我看一眼就认得。”

亚瑟急道:“那人是谁?我去哪儿找得到他?”

孟袤之嗫喏答道:“他嘛,我说了怪得很,之前的名字也不用了……唉,要说你们两个娃娃,一个藏着真经,一个带着龙纹,都是一身的麻烦。要是被那老东西知道了,肯定会玄之又玄地说,你二人命中纠葛,如同一剑双锋……唉,他这个人,活了这么大岁数,偏偏学不会好好说话……”

亚瑟眼看孟袤之要起身,急忙伸手想抓他手臂。孟袤之手一缩一翻,灵巧已极,就要卸下他手腕的关节。但刚与他手腕相接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双眼一翻,问:“你见过西毒了?”

亚瑟还没答话,梅林忽然站起,答道:“纳兰若丹出力打了一掌,在他后心,我用真经的飞絮劲,把掌力缠下来了。”

孟袤之“嘿”了一声,又起了兴致:“好玩,好玩!你这个蒙古娃娃虽然三脚猫,肚子里却有西毒和真经的两股内力,有意思!有意思!来来来,我这几天就教你一套剑法,刚好配一套化用外力、固息养气、培真化元的心法。我教你十天,包你打得过你小兄弟!”

亚瑟本不想接话,但梅林一扯他手腕,替他答道:“谢谢孟伯伯。”

亚瑟内心不知为何还是有几分不情愿,开口道:“我用的是刀。”

孟袤之看他不为所动,却不生气,反而抓耳挠腮,讨好地说:“我这降龙剑法,是从梅八的游龙剑和那老东西的龙息掌里脱胎来的。两个家伙自己没打过我,看家本事还不是被我学了个底掉?看我取的名字妙不妙?三个家伙斗到最后,还是我这个老家伙赢了,哈哈,哈哈。”他边说,边把自己逗得拍腿大笑。

“好娃娃,这降龙剑法好虽好,麻烦却在于要先有‘龙’可降,体内要有真气,自带的内力越雄浑奇诡,剑法就施展得越开。可是重阳最近想收的那几个徒儿都还嫩得很,有什么内力可玩?叫我去收那些大帮派的掌门老家伙做徒弟,我才不情愿呢。结果这套剑法,我还没教给过人。

“好娃娃,你跟着我学,不管你用剑用刀,都是一样使,我不骗你。你学完之后,去找一柄重剑,我看你肩宽膀阔,也不缺力气。重剑就跟刀一样,包你比刀还好用!等你学会了,我再把游龙剑教给你兄弟,反正是梅八教我的,有借有还,再借不难。这么一来,你们再打一架,我就知道到底是梅八的招数厉害,还是我孟袤之的本领高强。”他说着摩拳擦掌,好像此刻就忍不住想打架了。

孟袤之顿了顿,像是想起什么,又说:“等到了洛阳府,我把两个儿子叫过来,让孟楷孟柏陪着你们去南边。他们长这么大,拳脚也学够啦,不妨出去挨一挨打,这才知道打架有多好玩。好不好?小娃娃?”

梅林奇道:“孟伯伯有儿子?”

孟袤之一吹胡子:“我怎么不能有儿子?”

亚瑟跟梅林对视了一眼,想到这老头儿的儿子不知是不是也光头大脸、黑眉黑须,都终于忍不住微笑了起来。

 

晚饭过后,船靠在沧州港。亚瑟照例细细写了军报,在港口找了驿站寄给济南府的蒙古暗驿,他们接到后自会派专人递到王帐之中。等他上船,一眼就看到梅林又立在甲板上,裹着亚瑟的另一件皮袍,望着江心的冬月。

“孟伯伯说,前朝漕运畅通的时候,一路从京城到余杭,都要不了两旬时间。如今冬水枯竭、船行缓慢,加上淤滩积缓,应该要半个月才到得了洛阳。”梅林没回头,就知道是他走近。

亚瑟走上甲板,站在他身后,“宋人无能,不懂得漕运的用处。这么大的运河、这么长的河路,开凿的时候不知用了多少人、多少马,如今却任由它荒废淤塞。而且船夫说,永济渠从上京到洛阳,走向西南,通济渠又从板渚东折到扬州,再往南还要折走邗沟、江南河,走四段才能到余杭。我在信里跟父汗讲了,要是我来指挥,就拨三千铁骑、三万民夫,先清淤塞、再开新渠,直接从聊城下济南府,只需三年,南北贯通,不论是车马物资都不必再绕行河南府了。”他说到兴起,一手扶着栏杆,扬臂指向江心,“到那时,你我从京城出发,七日之内就能到嘉兴。”

他看向梅林,只见梅林双肘撑在船栏,侧脸压在手臂上,仰头看着他微笑。那双眸子里映满月光,像两汪金色的湖水,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那一夜。

他心神恍惚,话虽没停,却已经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:“这十五天里,你养伤、我学剑,万事都暂且不必担忧。等到了河南府,我带你吃牛肉、羊肝,喝马奶酒去。”

梅林嗤地笑了一声,垂下视线。他笑的时候下唇一弯,唇心就微微有一点凹陷。亚瑟想,自己从前怎么没有留意过?

就只听梅林轻声说:“我倒觉得草原上的月亮,比江上的还要亮一些。”

亚瑟胸口一暖,伸手握住了梅林的手掌。两人站在船头,望着江心,耳畔只有江声如歌,层层涌过。

 

 

【毛球碎碎念】

宋绍熙五年,黄河决口于开封府阳武县,洪水南下,夺泗入淮、夺淮入海。通济渠逐渐淤塞为陆。

大元初年,元世祖下令治淤塞、通漕路,南北纵凿连通济州河、会通河、通惠河,由上京直贯淮安,是为京杭大运河。

 

本来只想写一篇安答,没想到写着写着就到了四。想试着张驰结合一下,这篇一不小心就写长了。叹气。不过从第一个字写到现在,想看亚梅仗剑闯天涯的初心没有变过。江湖再险恶,我也要让他们恣意欢歌。

本来想改到周末再发,但最近有点闹心的琐事,只想多搞搞merthur减压。按大纲总共只有九篇,所以快要过半了,或许周末前还会为了减压爆一篇。有些细节可能还欠打磨,但也私心希望甜心们食用愉快。

 

也照例附上这篇新出现的名字:

Balinor

Monmouth

Morgause

Sir Kay

Sir Bors

评论(58)

热度(19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